【银高】苦海慈航

总督生日快乐。对不起还是迟到了。

  阅前警告非常有必要:银高ONLY,全文字数超过16k。村塾+攘夷回忆杀。算是半黑文。攘夷时期有血腥暴力场面的直接描写和隐晦H,少量dirty talk。尺度大概在R16左右?请做好心理准备。


  战船已经在海上日夜无休地行驶了太久。周围没有船只同行,也没有海鸟相随,只有灰蓝色的天幕沉沉压境,孤独如倒扣的铁桶把每个人禁锢得水泄不通,逼迫他们剖白内心反躬自省。昨日与今日的风景别无二致,让人生疑这艘船是否早被时间潮流弃置不顾。即便暖橘色曙光在海天交界线处朝他们弥漫开来,海面波光粼粼跃动。他也知道,过不了多久红日会在他们身后沉落,海水像锅沸汤不断往上蒸腾着湿冷雾气,月光把船上的一切都照得恍如蜃气楼。正因如此,他笃定自己正站在无所庇佑的天地之间,周围地势平坦,一眼千里而不见活物。早晚有一天他们也会被吞噬干净,然后只留下苍茫的海。
  
  “去躲吧,别让我找到你。”那是鼓动的水声覆没他之前最后的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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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海慈航》
坂田银时×高杉晋助
BGM:If I F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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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那艘船的去向。船上的生活和它的艰辛,我都了解。”
                     ——三岛由纪夫《潮骚》
 

 
  所有的起因都是一张泛黄的纸。
  
  仲夏过后,天气终于没那么潮热,霉味却经久不散。两个小鬼吵吵嚷嚷着把他从电风扇前拖起来打扫屋子,三个人六只手,本以为可以早点打理干净结果越帮越忙,越忙越乱。当神乐把衣柜——现在是她温馨的小屋翻了个底朝天时,放置顶层的旧衣杂物气势如同雪崩倾轧而来,谁都难逃一劫。傍晚,灰尘在幽微的昏光里起舞,空气呛燥而霉味不减,引得喉咙发紧。银时双臂大张仰躺着偷闲时,那张纸轻飘飘形同蝴蝶,优哉游哉地落在破烂堆的顶端。
  
  还是小姑娘手脚俐落最先爬出来,踮脚摸到那张纸,打开,然后笑得没心没肺像个秃小子。银时挺尸,正打算拿出做家长的威严,凑到她身后准备抬臂掌掴她后脑勺之前,眼睛往纸上一扫发现是张卷纸——精确一点,数学卷纸,零分。他的。而且当时确实是拿出百分之二十的认真答过的。
  
  当下没了底气,来了脾气。欲夺回时被神乐左躲右闪传给了新八,后者的反应比较平淡,直言说不愧是阿银,正应了所谓三岁看老,你从小就这模样了。他啧嘴,说你们这群小鬼那个时候还改不了尿床的本性呢,没资格笑话我。然后嚓地一声抢回来揉成团,神乐倍感可惜地降低了声调。
  
  夜深人静,蝉伏在门外楼梯扶手边作今夏最后一曲。他提着脚跟走得像只贼,窗外巷子传来偶尔一声狗叫都足够让他心惊,待拉上房门舒口气,又重新铺展了纸团。那张纸已经极其陈旧,脆弱如蝴蝶的羽翅,边角化成灰烬掉落在他的脚边。
  
  回想那天也是类似情景,他才如此心惊胆战。
  


  那小鬼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小指还微微上翘,轻松拎出藏在他的被褥里的零分卷纸,不怀好意地笑。明明是溽暑时季,银时却觉得寒气袭人,大脑当机半天才扑上去抢夺。论力气高杉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脑子确实比他强太多——卷纸作证。高杉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把卷纸揣进里怀躲到了大花瓶后面,银时顿时怒火烧燎到舌根。那是老师最心水的花瓶,要是在打闹之中弄点闪失——等着干吃三个月盐饭团就咸梅干吧,对甘党而言何其残忍的牢饭。而且他敢笃定,那小混蛋绝对会在他冲上去的第一时间跑到老师那边告状。
  
  他嘁了一声,就地枕臂躺平。于是高杉就慢慢从花瓶后面显身。一开始是半张脸,然后是圆溜溜的脑袋,上半身,最后整个小身板立在他面前。
  
  “想告状你就去吧,混蛋。”银时闭上眼爱答不理,反正他讨厌数学老师,觉得数学这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只是不想听松阳老师跟他婆婆妈妈而已。而且是语气失望的婆婆妈妈。高杉则表示谁要告状了,本来就打算羞辱你一下,顺便再告诉你本大爷是满分而已。你想要回卷纸就陪我玩。
  
  高杉比他年幼一岁,在相同岁数的人里心智发育也称得上早熟。但是银时还是觉得自己比他大好多好多。究其原因,都是生活逼迫所致。
  
  所以两人有所冲突时,他总是低头忍让的一方。松阳老师也时常让稍微年长的他多照顾些高杉晋助。对此他曾心有不满,有时还会蓄意同高杉胡闹,挑起争端,以此来表现自己还是需要关注的孩子的事实。总之尽是非常孩子气的行为。
  
  银时倦倦坐起来问,“你想玩什么。”然后任凭高杉抓着他的手腕跑出了居间,跑出了庭院,在林荫路上越跑越远。那时候他们还小,蓝穹高高旷旷,人迹渐渐稀罕。
  
  最终在后山的围栏前他拽住了高杉。围栏以外是广袤的山林,于当时的他们而言是绝对的禁区。后者不以为然,三两下轻车熟路地翻过了围栏,朝他招手。银时心一悸,生怕这小子趁他不备跑远了,连忙蹬上围栏,落地时打算带他赶快离开。但见相隔半米高杉从里怀掏出了一只罐子放在脚边。
  
  “假发不敢陪我玩,我知道你敢。”  
  “哎哟我真不敢。”  
  “你要是真不敢,还能让我拉你到这里来吗?”高杉用脚尖在罐子周围画圆圈,两只碧绿的眼睛闪着精光看他:“其实你猜得到我要带你去哪儿,还很期待吧。”
  
  高杉真的聪明得不像个七岁孩子。银时被噎住,焦躁地挠了挠头,四顾左右。反正既然一只脚都踏进来了,就当为了取回他丢人的卷纸。他点头同意,前提是由他当鬼。开玩笑,要是换高杉的话指不定把罐子踢到哪个熊窝里呢。银时心里盘算好,以最快的速度捡回罐子然后就把没来得及跑远的烦人精揪走,心里叉腰大笑佩服自己聪明无双,事实上忘了他要真有点脑子也不至于惹这么一出麻烦。银时掌握好脚力,罐子飞出去的刹那高杉像离弦的箭转头就往深林跑得不见踪影,银时心里着急,赶忙去跑去拾罐子。
  
  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识路能力,及至枯朽的垂柳树根捡到罐子,四下摸索着跑回原地时已是黄昏。他凭着记忆去找高杉,边喊边找,以为那家伙不肯认输出来,微弱的嗓音在山林间回旋往复,却听不到一声答复。天色已经越来越晚,参天的树木掩盖了本就微弱的天光,他想起了那些流浪战地的日子。黑暗如同涨潮的海水漫卷盖地,他感到窒息,边调转方向回头狂奔边喊高杉。一道黑影从身边飞驰掠过时,银时直接坐在了地上。对方形似杀气腾腾的小兽,后撤步背抵树干呼呼喘气,被吓得不比他浅。
  
  还好是高杉。看清那张脸他内心一松,随即又狠狠揪紧:卧槽高杉?这下完了两人全迷路了。然后又相当孩子气地生起他的气来。高杉说他在树上待半天也不见银时来找以为有诈,后来觉得出事了就回去看看,踩烂了罐子叫他回来认输,却怎么都不见踪影,又跑回去找。说完泄愤地在拉他起来时攥紧了手。
  
  高杉说他用石头做过记号,但现在天完全黑了,两人手中没有照明,还要时刻提防着四周,走得很慢。银时一直在同他讲话来排解淤积心中的恐惧。
  
  “欸我说高高高桥君你说要是碰到熊该怎么办?”  
  “……我姓高杉。”  
  “RedSuns不是挑战过日本全山路吗,现在也应该多少记着点回去的路吧?”  
  “都说不是高桥凉介!”  
  “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  
  “吵死了,讨厌鬼。”  
  “啊啊啊啊啊啊你说出来那个字那个字那个字那个字!”
  
  一匕亮光照过来时坂田银时迅速屈膝躲在他身后,半晌才敢露出眼睛偷看。结果刚睁眼就看见桂小太郎和老师站在他面前。比零分卷纸被看到还丢人显眼。松阳老师力道适中地给两人一人脑袋来一捶——不对,银时多一捶。
  
  快乐的事情捧腹大笑之后就忘得差不多了,痛苦的经历因为大脑的保护系统渐渐淡化疼痛。唯独惊心动魄的回忆历久弥新。
  
  大脑真是贱得慌。
  


  他的童年经历不需要多加了解,来头也最好别去考证。在他很小的时候曾做过战争的见证者,目及之处先是各种人,满口仁义的乐于杀生的骁勇善战的丢盔弃甲的,转瞬间在生杀与大火之中千军万马俱灭,亡骸骨灰在叹息的风中吹卷起落。两个仇敌的血河誓死也要在这块土地里扎根,又渗进了他眼仁的颜色。腐烂和烧焦的气息熏得他头痛欲裂,胃部痉挛,而进食欲望不减。他赤裸的双足没有眼睛,看不到地上的刀刃砂石与弹壳,他的眼里只剩下食物,就是双脚流血也要把他带过去。死人的馒头是用掺着木屑和沙石的变质淀粉制成,白得像骨头的颜色。可他现在还能记得它的甜味以及饱腹带来的满足感。
  
  过于宽广的地域,大海,丛林,荒原,更别说后来的行星带。坂田银时自小就怕。
  
  他梦想能有一处小小的房子,小到点燃一豆烛火就足够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然后他躺在中央闭上眼睛,屋外的事都与他无关。蜡烛烧尽了,他也该走了。
  
  而高杉同他恰好相反。在他身处战地苟且偷生的同一时间线同一经纬线,仅仅隔座城门,高杉就困在千万块砖石堆砌成的狭窄逼仄的空间中,望着一个人在他面前一点点阖上双目咽了气。他攥紧拳头砸门,外面的人也用同样的力道回应他。好像坂田银时陪神乐和新八去动物园里的看到的那只瘦弱的野豹,从左边走到右边,再从右走到左,周而复始。
  
  银时曾经在剑道课休息的空当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问到他两句家事,传闻说他母亲不是正妻,但他是高杉家的长男,唯一的子嗣。凭想象也能勉强拼凑出他同他父亲的关系。高杉坐在他旁边不置可否,风丝雨片敲在头顶的瓦片上冷冷奏歌。他捞起地上那把竹刀站起来,把刀柄那面递给他,高杉说想知道就先赢了我。整个私塾同他实力对等的就只能是银时。做高杉的对练等于把半只脚踏进人间炼狱,银时根本没得偷闲。况且他自己本身也是不服输的性子。


  
  一打开始坂田银时真的不知道高杉晋助是个少爷,或者说根本没想过他是谁。只发觉他的衣料确实要光滑鲜艳过其他人,同他嬉闹打架时很难抓住,做点粗活也笨手笨脚。踢罐子那天晚上银时拜见了他那传闻之中专横可怕的爹,眉眼和二十年后的高杉晋助有些神似,一动不动和他互瞪了半晌,在银时心胆濒临吓裂的时候开口道了声:有劳你了。
  
  说到底还是关怀着的。高杉起码还有得选,总好过他。
  
  高杉的剑偏向智取,并非每一次挥剑都势如破竹,但都抵向致命之处。每个人都是条蛇,再百毒不侵也生着七寸,过招的时候识破它,照准一掐瞬间毙命。对于坂田银时使不到正确地方的一身蛮力他表示嗤之以鼻。前者冷哼,反驳说捡命的时候哪能顾及那么多,活下来就是赢了。
  
  依稀记得松阳老师听了两人的争论后没有附和具体意见,现在回忆起来想问也为时过晚。他对高杉说,刀总要还鞘。对银时说,刀是为了斩断过去懦弱的自己而存在的。
  
  结果现在两人践行的是给对方的箴言。高杉斩杀了懦弱的自己,而他那柄钢刀早已归鞘,蒙尘生锈很多很多年。
  
  多么有预见性的警告。如果先生还在世,会再说些什么给他们听。
  


  松阳老师被八咫乌押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那天临放学前松阳老师的告别与平时没有两样,他说明天见。
  
  深夜目睹火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高杉往外冲,家门被锁住,他攥紧拳头砸门,外面的人也用同样的力道回应他。最后他挣脱了锁,跑出去发现那所谓的砸门声的回应不过是多年的幻觉,可绝望还在蔓延着他。他赤足跑到山坡上,狼狈的步态一定是当年银时在战地偷生的重演。等他跑到的时候银时就站在漫天火光前发怔,看见他时坂田银时死死环住他低声说:就当这只是踢罐子,他让我们五年后去找他。
  
  他把八咫乌折断的木杖奋力踢到了愈演愈烈的大火力,在转身折返时像在无边的深海中抱住唯一一根浮木,裹紧高杉。
  
  高杉的刀就是在那场火里锻造好的,而他的刀鞘也是那时候丢失的。
  


  相识十年后三人参了军。
  
  「所谓悲剧,意为不得不斗胆实施自己引以为耻的行为。」高杉曾这么说过,然后抽刀斩了泄露情报以换取性命的士兵的头首。脖颈刀口格外齐整。
  
  军规就像个姑娘,对她讨巧或许让你尝到点甜头。不过你若把内心对她的轻浮付之于言表,可能收获的就不止是一巴掌了。
  
  脑袋里冒出这个想法时银时觉得自己的心里住了个叛逆的颓废派文豪,印成铅字收入哪个洒落本应该不比高杉收集的那些差很多,事实上他脑袋里那点存货也只配在地摊文学配上春宫图占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而已,忠实读者是他自己。那时候他正在深夜的山路奔跑,山樱花正开得绚烂,如今战火纷飞的年代她们只能独自枯朽。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还是孩子在这座山的某棵樱花树下偷尝老师杯盏里的花酒。往往是假发先指着某处牵引老师的注意力,银时把酒偷偷斟进空葫芦,高杉……告状。然后在老师训两人时,得意舔唇,朝他们举起空却的杯盏。
  
  他一边跑着一边回想,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待到他到达终点回头望那片了无人迹的山樱林时,迷眼乱花都化成血色的万千火种,跳跃着融为庞大的一体,千百条树干熊熊燃烧如同火箸。经历长跑后肺部大张大和,冷风堵进胸腔,他瘫坐在地上捂紧了心口,万火的尽头站着高杉晋助。
  
  我抓到你了。高杉剧烈喘息着说。
  
  银时触犯军规的原因很简单,但是酿成的后果不容忽视。跑了将近一年的后勤之后三人分别编入了三个番队。惹祸之前银时就不是什么省心的货,假意听从上边安排,真正上战场时单打独斗搞奇袭早已是家常便饭。仗着年轻气盛以为自己战无不胜,刀口在他的后腰臂膀小腿都留下过狭长纵深的伤痕,幸好不致命。
  
  上战场前他颇为自负的认为高杉晋助的少爷脾气会在军营吃不少亏,但出人意料的是,高杉相当遵守军中规则——他就是规则本身。银时以为这小子故意装蒜,好几次故意在擦肩碰面时招惹他,后者连眼刀都懒得给,一根根掰开勾住肩章的手指,径直走过。
  
  在幕府污蔑攘夷志士为叛国罪不久,长州预谋火烧天人使馆以示抗议。桂的队伍负责爆破行动,高杉那组保护爆破的成功实施。银时所在的增援队伍接到的命令是按兵不动。他觉得援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没加思索就偷偷跟着混进两人的编队里,为了掩饰那头过于扎眼突出的银发他费了不少功夫。
  
  爆破行动以众多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了成功。他们像做错事的孩子不肯抬头,顶着满天星斗沉默着向前走。就快到营地的瞬间,走在他前面的高杉晋助忽然回头狠狠给了他一拳。
  
  银时捂住高高肿起的牙床痛得咧嘴,鼻血流进喉咙,嘴里的酸苦辛辣中掺杂一丝咸涩,他先是震怒,在高杉抬脚几乎踹碎他胸骨时又忍不住燃起被回应了挑衅的狂躁兴奋。高杉把他踹翻在地,踩在他心口的战靴意欲把他碾入土,然后抽出长刀,刀尖如繁星闪烁冷光,抵住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咬牙切齿地低吼:
  
  “你他妈的回去就得死。”  
  “不如让我一刀解决你。”  
  “你知道么。”  
  “你觉得呢。”  
  “你别装死。”
  
  银时咳出淤血低笑出声时,刀尖下的喉咙像颗脆弱的果核,表皮渗出酸浆汁液。高杉终于忍无可忍,扯着他的发根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就像刽子手提起他斩下来的新鲜头颅,然后嫌恶地甩开他,语速极快说:“你走,赶紧走。”
  
  见银时没有伫立在原地半点反应,他抬脚将地上不知谁遗落的军用钢制酒壶踹下断崖,酒壶落地的声音在峡谷间回荡不觉,如同炸药纷纷爆裂。
  
  “去躲吧,别让我找到你。”
  
  从坂田银时的视角看过去,高杉晋助背后十米开外的军营围了很多人,有人斗胆想走上前,被桂伸出手臂阻拦。
  
  “我抓到你了。”高杉的声音被嗬嗬粗喘截断成断断续续的音节,“虽然我没有找到那个酒壶。”
  
  “因为它被我找到了哦。”他从里怀掏出了那只漆色斑驳的酒壶,露出左下角黑漆漆的豁口。反驳的话因缺水而沙哑着,“我才没跟你玩,只是以为它里面会剩点酒,可谁知道它是漏的。”
  
  “所以又是不分胜负?”高杉低声嘁了一下,抓住手腕把他提起来。银时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抓着他的一侧肩章紧握在手心。
  
  “你抓住我了,所以呢。杀了我?”
  
  直到两人走回营地,高杉依旧没有说话。银时在后山遇见他的队长时,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佝偻着身躯坐在一座座坟包前面,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发怔。高杉一根根掰开勾住肩章的手指,往银时的手心塞了只打火匣,返身掀开帐篷的门帘走进去。坂田银时平常就和他没个正经,老男人喊他白毛小子的声音如洪钟,他以白胡茬大叔回敬。他挨着老头坐着,斗胆给他点了烟。灰色的薄雾从他的鼻孔流走,渗进凉薄的秋风。银时坐了一会,隔着烟雾看清新坟碑上的名字后,伸手拢了拢他的肩膀走了。
  
  睡觉前他问假发,那场行动中上边有没有放白胡茬老头派出援兵。后者没有直接回答他。桂小太郎先是说明他不是假发是桂,然后同银时讲高杉放走他之后营地乱成一锅粥,上面的那群人就如何惩治银时开了个紧急会议,多数人同意冠以逃兵的罪名缉拿归队就地正法。
  
  高杉踹门进来时所有人都怔住了,才从战场下来的男人浑身腥臊地朝这群人敬了军礼,以汇报战地报告的口吻陈述道:行动走漏风声害我们全队几乎覆没时,你们就坐在这里,出于保守力量让援军守着你们不做任何行动。前任鬼兵队总督死前嘱咐我同你们打声招呼。那么今天我就任此位的第一天,感谢你们,并且告诉你们:要么等着我推翻你们,要么现在杀了我。
  
  高杉不是暴虎冯河的莽夫,意气用事向来不是他的作风。在吐露狂气宣言之前做好了一手准备,先是纠察到了出卖情报的士兵,再是同桂两人携同手下的人谋划造反。当有人上前抽走他的佩刀,将他的双臂反剪背后时,所剩无几的伤兵在桂的带领下全部冲上前。
  
  “但是我没想到,”桂说,“你的队长也替你出面了。”
  
  桂说白胡茬从那张谈判桌站出来时他们几乎以为他要发火,他面朝上面的人跪在两股势力之间,说既然事出在他的得意手下身上,那就让做队长的切腹赔罪以熄战火,他们的势力再禁不起一场变革。
  
  “然后呢?”  
  “啊?”  
  “然后……他们决定怎么处置我啊?”  
  “哦,他们说让白夜叉做跑腿小弟直到气消为止。”  
  银时舒了口气。  
  “还有,以后军需物品里没有草莓牛奶了。高杉说那东西很沉,保质期不长容易变质,而且营养价值低,喝了只会长肉,还会变蠢。”  
  “不许他这么侮辱草莓牛奶!”银时咆哮,在想到高杉时心又沉了一寸,“对了,高杉怎么办?他说了那么狂的话,就算不受处罚……”  
  “哦,他爸托人摆平了。”
  
  银时想为自己不讨好的找死行为自动自发地写份检讨书。
  


  长州军中素来数鬼兵队的军纪最为严明,但是讽刺的是,唯一的叛徒就出自鬼兵队。前任总督是个阴郁冷漠的青年人,据说至交曾经死于第一次天人来袭时,所以同所有人都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和高杉那个面瘫重患倒是挺合得来。高杉聪明,得人心,战场表现也强悍,所有人都说高杉晋助任命下一任总督指日可待,只是他本人也没想过会来得如此迅速。
  
  高杉作为下一任总督对叛徒施刑。
  
  他当然知道将死之人心有苦衷,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有苦衷。
  
  众生皆苦。
  
  「所谓悲剧,意为不得不斗胆实施自己引以为耻的行为。」  
  银时不去看凝固在人头的最后一格表情,盯着格外齐整的刀口。
  
  年幼时因习武有所进展的喜悦早就在血沫横飞的战场里消磨干净,矛盾的是刀法却逐日炉火纯青,直逼他们曾敬仰过的宗师。银时怀念起他们对练的日子。
  
  如今斩杀什么都是痛。


  
  刚上战场那会儿高杉换下了剑服,取而代之是西式长外套,裁剪得体地把他包裹得严丝合缝,规规矩矩,碧绿的眼仁里再不见少时的嚣张,手起刀落声音簌簌如樱吹雪,转瞬各种颜色的体液从豁口处直线喷射而出。与他一同入伍的新兵们对他又敬又憎又怕,都说他为杀人而生,称不上赞誉。
  
  高杉在第一战崭露头角,那时他还是鬼兵队的无名之卒,主动请愿去打头阵,上面的人怀着不明意味的笑意点头答应了。当夜他穿着漆黑如墨的装束,只露出两只冷绿的狼眼。那时敌方军营已经休憩,仍有十余人正在点燃的一排篝火旁四处走动巡视,戒备森严。他匍匐在一座矮小的山包上,看准离他最近的天人转身的功夫快速俯冲直下,从后面捂住他的嘴巴挥刀割破咽喉,再轻轻将温热的尸体放倒在地,就这样冒险穿梭于篝火旁,解决掉所有看门人后,银时听见了进军的号角,所有人一拥而上。
  
  上面的命令是不留活口。
  
  幸好坂田银时儿时有过流浪战场的经历,十年之后再目睹那些横陈荒山野岭的尸块骨骸仅仅是皱了眉头而已。他们在废墟上就地扎营。圆月当空,万籁都歇。他辗转反侧,爆炸带来的耳鸣与心慌无法纾解,吵得他难以入睡,起身去解手。走出帐篷即是山川风月的原始幽静,蓊郁的水气自齐腰深的草地蔓延升腾。山包脚下,高杉用手撑着土坡勉强支起身体,背对着他呕吐不止。银时递给他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看他急慌慌拧开盖子整瓶水浇在头顶,然后额头抵着拳头阖上双目,冷月映在他遍布水痕的侧脸。清莹的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到地面一片狼藉,如同他们的声名。
  
  高杉晋助接任鬼兵队总督后就撕了他先前严格遵守的军规,自己另立数则,多年埋伏内心的寂寞谋划得以实现。高杉说凡事隐忍得越久爆发的时候就越快乐。说这话时那张线条凌厉如峭壁陡峰的嘴唇衔着烟斗的琥珀滤嘴,银时盯着盯着就想歪了,看着那对绿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有些事忍太久就糟糕了。在绿眼睛瞳孔剧缩的瞬间他藏进桌子底下躲过了劈面而来的原子笔,绿眼睛的主人低声骂他军痞。


  
  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亘古不变的矛盾即是,坂田银时越战越恐,而高杉晋助越战越勇。哪怕手中的刀断层卷刃,他也根本不打算还鞘。
  
  白胡茬老头的人生最后十分钟,因失血过多而打着冷颤,逐渐涣散的眼瞳映照出他的脸。银时知道他大限已去,却依旧死命按压他腹腔的出血口,笑着说老头你为了我也得挺住,我可一点也不想当队长。一身疮疤的老男人朝他笑弯了双眼,哆嗦着双唇轻声低喃:真羡慕你啊。
  
  彼时高杉正在另一条战线忙着招兵买马。在他看来一切都在好转。鬼兵队获得了豪农豪商的资助,众多农民也投身进尊攘派。在坂本的商谈促成下,他向藩内提出的购置军舰的建议也得到了采纳,他们很快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舰队。
  
  坂本辰马告诉他银时接管编队时,高杉缓缓放下战略图,转过头看向窗外明亮的雪夜。楼下贴着他们和他们同伴的通缉令的祗园传来微弱的邦乐声,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即便他做到这个地步,老师也不会回来了。
  
  关于坂本这人,即使两人没有共同商讨过,都在心底认为是个很好的人,和假发一样心眼很实。聪明,更重要的是懂得装傻。一双清澈得如同浅滩的蓝眼睛根本不适合战场。他刚来队伍的第一天就把三人带进了花街,喝得醉醺醺乱晃朝着红栏杆里的姑娘招手飞吻。
  
  坂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银时躺在破败庙宇的屋顶,坂本凑过去枕着刀躺在他旁边,看着漫天繁星问他,敢不敢玩yesorno,你只能说实话。银时同意了。然后坂本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金时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嗯,就在这个军营里。
  
  银时吓得差点从屋顶掉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他故作暴怒地说怎么可能,老子喜欢女人,我看花街上你包的太夫就不错,不如下次让给我。坂本哈哈笑了没生气,他继续问如果我要离开战场,你愿意跟我走吗。言下之意反正你对这里也了无牵挂吧。
  
  银时说他更喜欢呆在地球。
  
  你喜欢晋介对吧。
  
  懒得去纠正口误,银时自知瞒不过他了就没否认。坂本打开了话匣。他说每次我和晋介说话金时你就插嘴借机和晋介吵架,你不想跟我走那你肯定就是喜欢晋介咯。
  
  银时让他的脑回路惊出一身冷汗。要是我愿意跟你走呢?他问。
  
  坂本一改笑颜面色严肃地对他说道:在掰直这个国家的发展道路之前,我会竭尽全力把老朋友掰直。
  
  去死,直男。不搭理他,银时问你想好怎么逃了吗,没想好的话我帮你。
  
  他轻巧翻身落地,去集合所有人玩踢罐子。
  
  等到人都聚集全了,他们就站在屋檐下齐声喊坂本快下来。一双清澈眼睛的人坐在屋檐上认真记住每张面孔。
  
  银时用脚尖在草莓牛奶纸盒周围画了个圈,众人皆作出预备跑的动作,临开始前他仰头高声宣布道:这次的躲避范围——是整个宇宙——
  


  语毕他竭尽全力踢飞了盒子。一时间众人作鸟兽散,营地顿时只剩下了他一人。银时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帐篷睡个好觉。结果一揭开布帘,高杉就盘坐在里面冲他笑,他有些心虚地撇开视线,却被对方揪住衣领提到面前。高杉的鼻尖轻触他的外耳廓,他一阵颤抖,听见高杉用喘息的音量附在他耳边低诉:“捡到盒子就来找我啊。”银时霎时两耳嗡鸣得比炸弹在他身边爆响时还要厉害,高杉揪住他衣领那只手轻轻推走他,然后朝向废弃的庙宇奔离。
  
  银时根本就不知道那一脚到底把牛奶盒提到了哪里,他根本没心去找,干脆再拆开一盒灌完放在圆圈内,接近黑黢黢的庙宇里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雷霆心跳。庙堂从外面看起来很小,里面却大有内容,或许是因为没有照明的缘故。
  
  庙宇外不断有蠢蛋踩到盒子喊自己的名字的声音,银时烦得想骂人。他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摸着一面墙挪动着碎步前行,双耳捕捉着那人的呼吸心跳。空气中传来阵阵朽木的霉味,他心里有些害怕,但是好胜心占了绝对的上风。外面越来越吵闹时他俯下身贴近地面,取下腰间的刀,用刀柄部分扫过柜子下的死角。就在他无所收获决定继续搜寻其他地方时,难以察觉的轻笑声透过头顶上方的木板传来,他动作风快地抬头,高杉从柜顶跳下来正欲向外跑,被他抱住脚踝绊倒在地,银时伸手捂住他的嘴,膝盖压制他的大腿。那双冷绿色的眼仁骤然因勃然大怒而缩小。
  
  那之前他们正处于冷战状态,硝烟搞得每个人心里都憋闷着无可消解的怒火,一句擦着静电火星的玩笑足以使两人骤然翻脸大打出手。往往在动武之前就被拉开的两人就像进行着幼稚别扭的游戏,绝对不先开口和对方说话。另两个老好人就沦为他们的传话筒。
  
  高杉的佩刀还挂在腰间,银时一点也不想高估他在高杉心底的地位,一旦逼急了对方真能抽刀朝他砍过去,按照他的杀人惯例一招直指七寸——记得在他悄悄混进火烧大使馆任务时,他闯进已经起火的欧式城堡里逐层掀开门去找高杉晋助的身影,他要趁着下一波炸弹爆破前把高杉带回军营。终于在顶楼宽敞的天台找到了他。那时高杉晋助正被一只形似豺狼的天人以相同的体态压制在地,在对方的映衬下他的体格小得可怜,高杉的刀横在两人之间,豺狼的利爪扣住他握紧武士刀的右腕,就快将刀刃割向他自己的脖颈。银时偏偏在这节骨眼被后面的众多杂兵缠住,一边乱砍一边瞄向那边的角力。
  
  高杉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翻转刀身,反手持刀割去了敌人的指爪,然后沿着它大张的双唇之间一刀切下去,骨肉剥离的割锯声让人听得牙缝生冷,银时看见大半颗连着一排獠牙的兽首朝他飞过来时瞬间腿脚瘫软。
  
  回过神来,他把高杉的佩刀卸下来时对方发了疯一样挣扎,他一手捂住对方的嘴一手把刀柄放在高杉的手心,握紧对方张开的五指。银时低声说真不愿意你就砍过来。反正早晚有一天要死在敌人手里,连个完尸都没有。说完他就放开了捂住高杉嘴唇的手,倾下头颅摩挲他的侧脸。
  
  战场索命的夜叉此刻屈膝弓背去吻他的修罗。
  


  门外涌现出更多人戏耍打闹的叫嚣声呼喊声狂笑声,门内高杉的温热呼吸一次次喷洒在他面颊,冷月透过两门之间狭窄的夹缝,活像一道清亮的刀光剑影,割在高杉的左眼位置,幽绿的眼仁浮泛着微澜光泽,像老师曾经讲述过的一则寓言故事里,煮熟了青蛙的那泓温软的绿水。
  
  他知道,他知道高杉眼中温水之下也燃烧着不灭的焰火。偶尔一次眨动,细密的睫毛搔刮着银时敏感的下眼睑。他看着那只眼睛,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像暖水般四面环抱着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即使深知很快就会达到令他痛不欲生的沸点也不肯跳出。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高杉时常和刀枪烟酒打交道的手,触摸那人小指的断甲,生满指尖的厚茧,修长的指骨,掌心纵横交错的乱线,直到对方嫌痒似的挣开他然后,解开阻碍呼吸的上衣纽扣,环住他的颈项。
  
  再一次吧……门外的人闹累了,纷纷扫兴回营睡觉的时候银时内心放纵着自己,双唇从高杉的脖颈缓缓向下游走。起风了,骤然加剧的夜风擂响经久未修的木门。他的吻落在高杉的胸口,隔着薄薄一层脂肪和柔韧的肌肉感受到对方狂躁的心跳,舌尖陷入两条肋骨间的凹陷处时高杉突然扶着他的双肩推开了他,气息紊乱地说够了。再下去明天会举不起刀的。
  
  没顶的幸福感让他差点就忘了战争。
  
  能忘该多好。他们都心知肚明此战必败,却仍要继续打下去。他们历经多年才冲到幕府门下,找回那个承载多年美好愿景的人,找回欠奉他们的时光,找回救赎。也许等梦醒时分他们躺在一块,樱花树长入云端。
  
  高杉摸索着找到地面横陈的衣服穿戴好站起身。银时还赤裸着臂膀坐在原地,两人脚尖对着脚尖。最终高杉还是没有妥协,丢下他一人在黑漆漆的屋里嗅着裹挟余温的气味自己解决。
  


  次日清早,阴云压境,不见晨光。远方的天空不断传来惊雷。
  
  他们对辰马的去向只字不提。他知道坂本终于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他真的高兴。桂小太郎在他睡眼惺忪着时问他昨天到哪里去了,他在树林里躲了半袖balabalabala踩到罐子之后又抱膝盖坐在罐子旁边直到不知不觉睡着balabalabala。他撕开一盒牛奶仰头灌,又张开嘴倒进两颗生鸡蛋下咽。高杉坐在人群之外慢吞吞往刀柄上淋水,这个举动能够在开杀戒时减少油腻吸收手汗,防止脱手。
  
  现在搓着手除了祈祷不知所措的士兵,与昨晚嬉笑玩乐的是同一批。战角吹响的那一刻他们高喊天诛从四面八方发兵。
  
  长箭从将军楼上猎猎穿雨而来,怪物们层出不穷,四面都是魔魅的阴影,耳里全是骨肉破碎的暴烈之音,肚肠骨血白浆纷飞,连同断肢残柯躺进大地躺进河流。那些愤怒的悲戚的恐惧的一张张脸,武士不敢分心神,只顾握紧手中的刀突刺而去。
  
  银时的汗水混着雨水落尽地上的水洼,开出一朵皇冠状的水花时,高杉左眼那泓温水被刀戟刺进翻卷搅碎,沸腾的火山熔浆汩汩横流。怒吼震破声带的毛细血管他冲上去将手中快报废的刀刺进去刺进去刺进去,刀尖在怪物体内刺入它的尾椎骨,大量温热的血从它的血盆大口中倾吐出来如同瓢泼大雨,他的刀尖贴着它房梁粗细的脊柱往上挑,慢慢割断它的尾骨髋骨骶骨腰骨胸骨最后劈开颅骨,刀抽出来已经卷了刃生了豁口,整个右臂严重脱力剧颤不止。
  
  只在一生之中这个时候他承认自己是乐于杀戮的。


  四方皆是敌军,银时把刀插进腥臊潮湿的土壤,仰起头去喝雨水。这是将死之徒的末期之水。高杉在他背后捂住流血不止的左眼,在察觉他的视线时竭力弯了弯嘴角,时光倒溯回两人在道场对练的瞬间,坂田银时就在那一刻暴死还苏。
  
  撑到目睹老师的那一刻,高杉在监狱门前顿住了脚步,对他和桂说你们进去把老师带走,我守在这。成群的杂兵狱卒朝三人杀奔而来,高杉挥刀尽数解决,转头大吼着催促怔愣在原地的两人。他放下手臂站稳脚跟的动作已不似从前灵敏。
  
  银时知道怎么回事,高杉不想以现在的面目见那个人。那时候的高杉左眼胡乱缠满止血带,鲜血源源不断地浸湿表面,干枯的发梢从细带之间的缝隙胡乱斜伸出来,早失了大将的从容。他和桂在监狱里一条条昏暗的走廊里疾行,不断有和老师一样含冤入狱的人从铁栏杆里伸出手企图拉住他们飘飞的衣角,声泪俱下地乞求他们出手相救,一石激起千层浪,千万张悲戚的脸孔隔着千万条栏杆发出千万声痛苦疾呼,两人不敢倾听,不敢侧目,不敢驻足。银时高声说你们等我,等我回来——一边狠心拨开那一条条横伸出来的手臂,朝前奔跑。
  
  骚动引来四方幕府军,桂止住了脚步让银时继续往前走。
  
  不知幸与不幸,历经十余年银时看见了松阳老师的最后一面。
  
  他跪伏在天地之间,目睹着那个与回忆之中毫无差别的清俊面孔,在即将下落的刀刃之下,朝他微笑着,即使是在身首异处那一瞬间。
  
  听说有吃尸体的鬼才来看看…………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挥的剑,把它丢掉吧…………送给你……我的剑……不是为了斩断敌人,而是为了斩断弱小的自己……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灵魂……请你……替老师保护好大家……
  
  一定是他做错了什么……一定是他做错了什么……上天才把报复加诸于老师的头上。
  
  缓缓抬起涕泗横流的面孔,隐身盯着颈项处整齐的缺口。
  「所谓悲剧,意为不得不斗胆实施自己引以为耻的行为。」
  
  千万人的嚎啕传进他的耳朵。


  
  山樱耀目。
  
  银时怀抱着包裹在衣衫里的头颅,快到汇合点时他用凝固着污血的袖口胡乱擦了把脸。那些陪他玩踢罐子高喊着姓名的人,上战场前搓着手祈祷的人,如今都身盖草席,成排横躺在漫山的樱花林中。高杉在树下掘出一个深坑,指甲断片血肉淋漓的双手捧起了老师的头颅。深插进花泥里的武士刀上,一只羽翅碧绿鲜亮的幼鸟安然栖息。
  
  雨后的艳阳穿透树冠枝桠,把零零星星的光点和阴影尽数投在他的脸上。他在新立的坟包旁边坐了一会,人形恍惚地走向下坡,山下是一片无人海滩,历经暴雨后海水线上涨近一倍,掩盖住许多乱礁石。岸边停靠着鬼兵队的战船。
  
  银时见他趔趄走路的背影有些人形恍惚,悄静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去。
  
  高杉脱去了沾满淤泥的战靴,露出身上唯一没留伤痕的部位。他踩在铺满贝壳碎片和尖利砂石的沙滩上,一步步朝前走,感受一波波海浪漫卷过他的脚踝,由寒凉渐渐转成包容的温暖。两脚陷进柔软的淤泥时,他跪坐在海的面前。
  
  一朵朵翻卷着白沫的浪花在他摊开的掌间温柔起舞。
  
  坂田银时脱了鞋卷起裤脚,走到他身旁位置。
  
  艳阳刺目,高杉眯起一只眼睛侧脸看去,身边人解开腰带的抽绳,见他惊异的一只眼睛盯着自己,用懒洋洋的腔调问:你起来不,我要解手了。
  
  被狠狠踹一脚。在高杉负气走远时,银时咬着手背,抽噎似的笑。
  


  距离桂告别没多久,鬼兵队肃清。那时他们在海中央的战船上躲过一劫。
  
  桂说他要留在江户,安顿好归属他管的攘夷倒幕的势力,然后问银时你有什么打算。见银时沉默应对,他也猜到些许端倪。收拾行囊时告诉银时,如果在江户碰面,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拉他入伙。


  
  鬼兵队在江户被枭首示众的那天,观众除了天人和幕府军,许多百姓从菜市出来驻足观看,桥上桥下围堵得水泄不通。高杉就戴着斗笠混迹其中。散发酸臭味的空气里人头攒动。第一个被砍去头颅是个爱笑的弓箭手,第二个是炮兵,第三个是个机械天才,不断有人面无表情在他身边穿过,接着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他手背忽然一凉,低下头看见有个擅自跑来的孩子站在他身边咬着蜜桃,汁液飞溅。孩子见他瞪着自己的眼睛快要脱眶,欲哭无泪地眨巴着眼睛连说对不起。
  
  这个国家才该说对不起。
  
  然后那个孩子就被拦腰抱起来,银发男人低声哄着不断抽抽搭搭的孩子,走到桥下把他放回地上,伸出手握住高杉攥紧的拳头,一根根掰开他的五根手指,指缝交叠。
  
  “你对这群人还是不死心吧。”快散场的时候,高杉的声音湮没在人海鼎沸的呼声之中。
  
  “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他浮现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有如站在甲板俯视深海,不经意略见的深色阴影,谁知道那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庞然巨物。
  


  为避风头他们躲在那艘船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就像脱离队伍的礁鲨。
  
  那艘舰艇可以在太空翱翔,可惜他们的油不够。
  
  高杉说是人心里都有个七寸。银时终于意识到于他而言什么才是真正意义的绝望。
  
  那阵子幕府严查攘夷残党,白夜叉的人头价码尤其高。深夜里他在追杀之中被刺重伤,高杉挥刀轻而易举地解决那个杀手,令鬼兵队的人把神志不清的他急慌慌抬到浸润了海水的甲板上,着手包扎止血。高杉晋助站在他旁边看着,发觉他紧握手中的刀刃没有沾血。
  
  白夜叉不会杀人。简直像个寻死的玩笑。高杉抬起挂着木屐的脚翻了翻地面的人的躯体,察觉还有生命迹象后命人把他安顿在船舱的房间里。
  
  舰船很大,上下不到十人仿佛住在蓝鲸的肚子里,食物和淡水足够他们度过数月。
  
  银时醒过来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恍如隔世,腹腔的绷带紧得他呼吸困难。透过圆形舷窗他看见一片灰蓝的海波。


  
  曾经长州藩送给高杉晋助一把左轮手枪以表嘉奖,他们用不惯,后来送给了坂本辰马。后者回赠了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的复刻版画,如今就挂在他正对面的墙上。巨浪怒涛下方一艘小小的扁舟栽着众多渔樵钓叟前行,让悲观主义者和胆小鬼们绝望地想象这幅画是不是那群人葬身海腹一秒的定格。
  
  高杉进屋,没说话。叼着点燃烟丝的烟斗,低头给他拆换止血绷带,露出腹腔乱糟糟如随机涂鸦的伤疤,鲜红的新肉就快结痂,高杉用沾满药水的洁白纱布敷上去,拿出来时渲染了明黄丹红的液体。烟雾不断喷在他的脸上,高杉撒止血药粉时口齿含糊着问他:痛不痛?
  
  他正盯着烟雾缭绕里的那张脸入神,听闻此话点点头,那张脸递他冷笑,回了句痛就对了,活该。
  
  活该也好。
  
  好歹是活着。
  
  他大着胆子取走横在两人面前的烟斗,在他微微侧着脸吻下去时对方恶劣地把含在口中的烟雾吐进他嘴里。银时的脑袋嗡嗡作痛,手环在高杉腰际抽出和服腰带时没有反抗,甚至衣裳褪去肩头还有主动的成分,高杉看向他的目光戏谑,好像准备好了观瞻他不自量力半途而废的模样。
  
  顶着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做完全程后,银时从他身上翻下来瘫软在床上,模样死狗都比不上,说像条死鱼还得加个定语呼吸不畅。高杉笑他肺都要喘炸了。
  
  银时说谁说的,我还能唱歌呢你信不信,还不等对方接话就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学花街太夫唱淫词艳曲,忍到第二句高杉一巴掌拍到他伤处就没了动静。俶尔凑过来吻了吻他左眼的绷带。
  
  此后好几天银时高烧不断,走起路头重脚轻根底浅。
  
  淡水是用舰船里的过滤蒸馏系统从海水中提炼的,食物全是些战争剩下的干粮和罐头,银时记得那些粗糙却曾令他心安的味道,如今吃到嘴里满嘴血腥。
  
  他把嘴里的食物吐进水槽里,长满口腔溃疡的牙床渗血流了满嘴,像嚼了满牙的酸浆果。他阵阵头疼,抬头透过镜子端详自己的脸,眼圈一片乌青,颊肉深陷,像他见惯了的尸体的脸。高杉倚靠着门框面无表情看他。
  
  鬼兵队的人从冰库里给他拿了脐橙。果实早已萎缩,一手握住有余,切开也没有酸浆汁液流到他的掌心,内核几近于空。他拿水果刀的手颤抖着刺进去,硬是拧出几滴汁水。
  
  战船已经在海上日夜无休地行驶了太久。周围没有船只同行,也没有海鸟相随,只有灰蓝色的天幕沉沉压境,孤独如倒扣的铁桶把每个人禁锢得水泄不通,逼迫他们剖白内心反躬自省。昨日与今日的风景别无二致,让人生疑这艘船是否早被时间潮流弃置不顾。即便暖橘色曙光在海天交界线处朝他们弥漫开来,海面波光粼粼跃动。他也知道,过不了多久红日会在他们身后沉落,海水像锅沸汤不断往上蒸腾着湿冷雾气,月光把船上的一切都照得恍如蜃气楼。正因如此,他笃定自己正站在无所庇佑的天地之间,周围地势平坦,一眼千里而不见活物。早晚有一天他们也会被吞噬干净,然后只留下苍茫的海。
  
  有时海面就像巨大的荧屏,把心底最不愿回忆的画面播放给他看。他不知道高杉是否同他有过相似经历。他在那片颜色变幻不定的荧幕里看见过大火,看见过一整片荒原的尸体和一具完整的尸体,看过脖颈处的齐整切口,看到高杉破碎的左眼。
  
  于是开始彻夜彻夜失眠。
  
  从前在战地与敌人鏖战,回到营地大半条命都快消磨干净,随便枕块石头都能酣眠。但是船上躲避追杀的日子没有鏖战,只有无止尽的精神高度紧绷,银时稍微恢复些元气就像牛皮糖那样粘着高杉做,不分昼夜没完没了。筋疲力竭时脑海分泌出的多巴胺把卸妆给他们看的生活重新戴好温柔面纱。对方偶尔心情好会同意,不同意时手按在刀柄意味抽鞘,其实只是做做样子,银时倒是真希望能给他逼急和他真正打一架,他现在病怏怏一棵苗不是高杉的对手,或许毙命刀口也说不定。越钝的刀其实杀人越疼,银时知道高杉的刀锻造得很好,刃口锋利,一招致命,死或许是件不痛不痒的事。
  


  离开那艘船的晚上,高杉一个手下传话说总督找阁下您。银时听着那久违的称呼笑了笑,问他在哪,等他赶过来对方口中的那个房间早已没了人影。银时随着船身左摇右晃走遍了整艘船,船舱里除了他们几人还住着一窝除不尽的老鼠,走廊充斥着消毒液的刺鼻气息,引得他胃部隐隐抽痛。终于在操控室的仪表盘前找到了高杉。他屏息轻手轻脚接近,咬住他耳朵时成功吓对方一跳,很快被推开,力度出乎意料的绵软。银时倒退着撞翻了脚后的椅子,坐在地上眯起眼睛,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见对方手边发亮的白瓷杯盏。
  
  高杉伸出许久不见日光而浮泛苍白的手指,如同那天坂田银时一寸寸细致触摸他的手掌时,指腹触及银时下唇中央皲裂的豁口,再往里伸一点点他会摸到沼泽地般凹凸不平的牙肉,生出水泡的舌尖,可是他没有,他拇指覆盖对方脆弱的喉结施压时看见那双深红的眼瞳明亮如炬,好像在期待着他就此按下去。他像嫌恶某种病菌甩开银时,尖着嗓子笑出声。
  
  “陆上一条龙,海上一条虫。”他的声调骤然降低,咬着每个音节说:“我要一个感染源有什么用。”
  
  他抓起圆月形的白瓷杯盏,朝着黑魆魆的走廊深处掷过去。他终于抽刀,刀尖指向他的眉间。
  
  “在我捡回所有碎片之前,你快去躲吧,别让我找到你。”
  
  高杉脚步酸软地起身捡拾碎片的同时,银时踉跄着往反方向跑,通过那个狭窄陡峭的钢梯踏上二层的甲板,一个大浪打过来船身剧烈颠簸,他整个人摔倒着撞向栏杆,险些仰进黑浪,听见高杉嘴里吹着《KillBill》里的口哨旋律,木屐叩击地面的脆响越来越近。无从思考心脏狂跳究竟是因恐惧而起还是兴奋神经作祟,高杉在他身后奔跑起来,银时战场上摸爬滚打求生练就了良好的夜视能力,望见一层甲板放置着从未用过的救生筏,他顺着楼梯向下,因为太焦急或者鞋底太滑的缘故最后三阶是滚下来的,趴在甲板上时他双目眩晕,高杉蹲在楼梯口看他,半张脸狰狞,然后一跃而下踩住了他的衣衫下摆,刀身在海风中嘤嗡鸣响。
  
  他最终还是挣脱了桎梏爬起来,在渗满海水的甲板上竭力奔跑,沾水的衣衫分外沉重,他顶着猎猎逆风打开逃生滑梯,打开舱门等待充气滑梯预位时高杉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
  
  “去躲吧,别让我找到你。”那是鼓动的水声覆没他之前最后的残响。
  
  银时坐在救生筏里在浅海滩漂浮,又一波海浪终于逼出了他喉头的呕吐欲。他回头望去,高杉的剪影站在围栏后面,海风扯动他肩头的羽织和满头乱发,头顶茫茫银河几近透明。多年后以入侵方式闯进这艘船时姿态亦然。
  
  他知道那艘船的去向。船上的生活和它的艰辛,他都了解。
  


  一处小小的房子,小到点燃一豆烛火就足够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他躺在中央闭上眼睛。
  
  梦里的船吐着烟靠岸了。
  
  【FIN】
  
  *高桥凉介:《头文字D》里的人物,CV是子安。 
  *「所谓悲剧,意为不得不斗胆实施自己引以为耻的行为。」引自芥川龙之介的《侏儒警语》。 
  *关于高杉跪在大海前,捏自大河剧《龙马传》中《永别了高杉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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